最憶桂花香 |
|
|
|
“金秋九月,丹桂飄香,在這豐收的季節(jié)里,我們……” “究極俗套的開場詞,語言界的萬能充,下次考慮讓桂花申請個工傷鑒定吧……” 9月的固定開場白又一次在“質(zhì)量月”活動儀式上“閃亮登場”了,額角馬上就要驚現(xiàn)“三次元”黑線讓我生出了某種錯覺:全中國的桂花是不是都要在每年9月被征用去做標(biāo)準(zhǔn)化香氣表演,準(zhǔn)時出現(xiàn)在各種會議、典禮、活動的開頭,香得規(guī)整,香得殷勤,香得幾乎快要變成一種聽覺符號,香得毫無靈魂。 不,不是的,記憶中陜南小城的桂香是從不參加這種全國統(tǒng)一的香氣匯演的。 秋分一過,陜南的天氣便像是被誰悄悄擰緊了閥門,暑氣一寸寸退卻,涼意一絲絲滲入。晨起推窗,山間霧氣裹著微涼的雨粒撲面而來,遠眺街巷,青石路面上已零星綴著些濕漉漉的落葉。而桂花只負責(zé)在每年的這個時候,把整條街、整座城浸泡在一場溫柔而執(zhí)拗的甜香里。 家鄉(xiāng)的桂花是作行道樹種的,排排立于老街兩旁。樹不算高,枝干卻極是舒展,綠葉層疊如蓋,每逢中秋前后,便悄悄綴滿細碎的金黃。花開時不張揚,卻香得洶涌,香得霸道,教人行走其間,不由得放緩腳步,深深呼吸,仿佛連時光也愿意在此多停幾分。 兒時上學(xué),必要經(jīng)過那樣一條“香路”。我總是故意繞遠,就為在那樹下多停留片刻。有時風(fēng)起,桂花便如細雪般簌簌落下,沾在發(fā)梢、肩頭,甚至溜進衣領(lǐng),涼絲絲、癢酥酥的。我常蹲下身,小心翼翼地將落花拾進手帕,包回家中,央母親做成桂花糖、桂花茶。母親總是笑我:“樹上還多得很,你急什么?”我卻固執(zhí)地認為,落下的花才是真正屬于我的。 后來去縣中讀書,校園中心也有一棵老桂樹,樹干粗壯、枝葉參天,據(jù)說比校史還長。每年九月,它便成了真正的“香爐”,香氣氤氳如霧,漫過教室窗口、操場欄桿、宿舍走廊,甚至食堂的饅頭都仿佛染了桂花的甜味。我們常在樹下讀詩、背書、等人,也常撿拾剛落下的桂花夾進課本里,一翻頁,就是一整個秋天的氣息。 初二那年的秋,生物課上老師帶我們做桂花葉脈書簽。她教我們揀選剛落不久、形態(tài)尚完好的葉,置于清水中慢煮。待葉肉松軟,便用軟刷蘸清水,極輕、極緩地刷去浮糜,只余下一脈通透如蟬翼的纖細紋理。而后晾干、壓平,以筆尖蘸取些許淡彩,輕染其上,再題一句小詩,便成了。 我做得極慢。挑葉時總要對著光,看葉脈是否如疏密有致的河網(wǎng);下筆時屏息,生怕驚擾了纖維間沉睡的秋意?;秀遍g,仿佛我執(zhí)著的已不是一片葉子,而是將整個青春的心事都托付于此。最后題的是“人間桂花落,青春正來往。”墨跡很淡,像一聲輕嘆,至今仍靜臥在那本《納蘭詞》的頁間。每一次不經(jīng)意翻見,都仿佛推開一扇舊窗,那個安靜的秋日下午,水汽氤氳的教室,窗外隱約的桂花香氣,和少年們低垂的眉眼,便又一次朦朧地浮現(xiàn)于光陰的底片上。 后來參加工作,來了北方。北地也有桂樹,卻多是盆栽,置于廳堂之內(nèi),花開得矜持,香也淡薄,總不及故鄉(xiāng)那街邊的桂花來得酣暢淋漓。 去年深秋,因事匆匆回鄉(xiāng)一趟。車入縣城,已是深夜。窗外路燈昏黃,樹影幢幢,我閉目小憩,忽有一縷熟悉的香氣透過車窗縫隙鉆入鼻腔,是桂花!急睜眼望去,街道兩旁桂樹依舊,花開正盛,香氣如舊識般撲面而來,一瞬間,眼眶竟有些發(fā)熱。 翌日清晨,我特地去老街和母校走了一遭。桂花依舊紛落如雨,樹下已有老人帶著孩童拾花,一如當(dāng)年的我。校園那棵老桂樹還在,樹下仍有少年捧著書低聲誦讀,也仍有女孩蹲著撿花,仿佛時間從未走遠。 忽然明白,何以這桂花香最叫人難忘。它從不刻意“登場”,只香給踩著拖鞋打醬油的孩子,香給坐在門檻上剝豆子的老人,香給剛下班、車籃里塞著一把青蔥的母親。它的香氣是有根的,深深地扎在黢黑的泥土里,扎在具體的生活里,落在我的課本里,落在異鄉(xiāng)的夢里,也落在此刻我仰望的天空里。 或許,當(dāng)那套標(biāo)準(zhǔn)化的開場詞再次響起時,閉上眼,我就能躲進記憶的縫隙里,走回了那條被桂花蔭籠罩的老街。那香氣不再是抽象的背景音,而是故鄉(xiāng)伸出的一只溫柔的手,重重地拍在我的肩上,而那香中藏的,是整個陜南的秋、整個青春的晨讀,和整個生命的來路。 |
|
|
【打印】 【關(guān)閉】 |